《家變六講——寫作過程回顧》筆記(一)

Posted by Lanliet on 2017-12-04

《家變六講——寫作過程回顧》筆記(一)

王文興慢讀王文興

王老師第一次回顧始於大一時期的「慢讀史」,那是在台大椰子樹的瞬間自覺,展頁於英譯莫泊桑短篇小說的結尾處,突然天外飛來了一個念頭,乃悟出讀之索然,問題在讀者而非作者的道理,於是——「我就把這一段重讀,一句一停,一句一想的再讀,……從此後我都這樣閱讀」。

第一講 舞台布景的借用

一個多風的下午,一位滿面愁容的老人將一扇籬門輕輕掩上后,向籬后的屋宅投了最後一眼,便轉身放步離去。他直未再轉頭,直走到巷底後消失不見。

第一段在小說書寫上,即是開也是合,是書的開頭也是結束。想將這部小說的結尾當作開頭,以終結當開始,以閉合當作開放。小說書寫的「合」,調到一開場來寫。

這段開場,想將鏡頭跟布景都考慮進去。小說敘述角度類似電影的攝影角度 camera angle,以敘述者的角度,去看人物、事件。在這段之中,是中長距離的鏡頭,並且大多是客觀的敘述,沒有接觸內心。但也有稍微的主觀文字,就是「向籬後的屋宅投了最後一眼」。這意謂老人不再回來了,因此這句隱含著一點主觀的敘述。

而小說開頭的第一句「一個多風的下午」,是外在描寫,界定他離開的時間,從「下午」開始,接續 B 段的時間「晚上」。而「多風」指的是天候,是一種烘托和陪襯。

籬圍是間疏的竹竿,透視一座生滿稗子草穗的園子,後面立著一幢前緣一排玻璃活門的木質日式住宅。這幢房屋已甚古舊,顯露出居住的人已許久未整飾牠:木板的顏色已經變成暗黑。房屋的前右側有一口洋灰槽,是作堆放消防沙用的,現在已廢棄不用。房屋的正中間一扇活門前伸出極仄的三級台階,階上淩亂的放著木屐,拖鞋,舊皮鞋。台階上的門獨一的另裝上一面紗門。活門的玻璃已許久未洗,而其中有幾塊是木板替置的。由於長久沒人料理,屋簷下和門楣間牽結許多蜘蛛網路。

第一段跟第二段,就像是一個鏡頭到另一個鏡頭。第二段也是以攝影機的角度作描寫,但這是第二個攝影機角度,跟第一段第一個攝影機的角度相反,攝影方向是反過來照「房屋」,這裏寫的全是房屋的景象。

從第一段到第二段的轉化關係 relationship 在於第二段開頭的「籬圍」這句,因為「籬」是空的,所以攝影機角度可以透視過去,「透視一座……」將裏外都看得清楚,這是鏡頭的轉換。

在鏡頭的轉換之前,有個由大而小的漸次順序,也就是由遠而近的描寫。首先,「籬圍是間疏的竹竿……」,透過鏡頭,第一先看到一個小小的院子,這個院子花草很亂、沒什麼整理,所以是「透視」。本來要寫「透現」,後來把它改成「透視」,就是以眼睛的觀點,從籬笆外頭往裏頭看,強調從外往裏看的視角。

用「透視」這樣的詞,在於使第一個鏡頭可以與第二個鏡頭銜接。前一個鏡頭是在外面的中長鏡頭,後一個鏡頭則是從房子週邊開始寫起了,園子的籬笆不是那種密實的,而是中間中空的那種,所以鏡頭透視過去是合理的,也就使第一個鏡頭與第二個鏡頭之間的轉換是合理的。「籬圍……」一句是從籬笆外頭往裏頭看的第一個部分。

第二個部分就是後邊的,「後面……」一句。就是說,最外圍的第一層是籬笆,外圍再深入的第二層是院子,第三層再深入就是這個房子了。這裏有一個層次的安排,不會寫成:「這個籬圍是間疏的竹竿,透視一座前緣一排玻璃活門的木質日式住宅,木質住宅前面有一座生滿稗子草穗的園子。」雖然描寫的景物一樣,但順序不同。不那樣寫的原因是,那樣有點雜亂無章了,必須 camera angle 在那裏,眼睛的角度往裏看,景物描寫層次要分明。

第二段描寫文字,類似靜物的描寫,也類似戲劇的布景。我想在第二段置入布景的寫法,就像戲劇那樣。寫拉雜的布景是種挑戰,原則是要把布景寫得是布景,卻又不是布景,要讓它有文學的功能:一是要逼真 truthful,要把房子的逼真感寫出,讓它像真的房子。二是要讓它像一幅圖畫,但又要有前面講的「真」,也就是如一張寫實的圖畫。寫實 a painting of realism,那要怎麼做呢?在於對描寫對象的仔細觀察。

這個房子,這個家,是以後所有故事裏頭重要的地點,甚至於象徵性地說這就是「家」的代表。這個家的時代性是要寫四、五十年代台灣的中、日混合的房屋。關於日式住宅,一般有兩個最明顯特點,第一個是一橫排的玻璃,第二個是材質為木料。

剛剛提到玻璃門是日式住宅的一個特點,進一步詳細地說,這個玻璃門是活動的拉門,日本房子的玻璃門是左右拉的,它是一整排可以隨時拉上、關上。所以寫到玻璃門時,必須寫玻璃活門,否則這個日式建築的特點還不能完全顯現,「前緣一排玻璃活門」表示可拉動、滑動的玻璃門,說出功能。

既然說這棟房子是主角,整個這一段都在寫這個主角,下面每句話都在描寫這個主角。第一句「一幢……」強調它是日式建築,接下來要講這房子的老舊:「這幢房子……」日式房子要看它是新還是舊,最明顯的就是看顏色。一般日本房子的顏色是灰的,老舊就變成黑。「木板的顏色已經變成暗黑」,這暗黑不是有人將之再油漆一遍,小說寫的是「變成」,所以是因為時間而風化的結果,木板才變成暗黑色。這第二句主要講房子的老舊。

下一句介紹這間房子外表的另一個特點:房子的前邊靠右有一個洋灰槽,就是所謂的消防槽。好一點的日本房子都有消防槽:一個四方形的水泥槽,平時裏頭一定堆滿了消防沙。因為日式房子很容易著火,所以建築上都有這個考慮,蓋個消防槽代替滅火器。

現在這個房子已經破落了,原本隨時添增消防沙的洋灰槽,現已廢棄不用。總而言之,這個房子的外觀特色是:日式房子、古舊暗黑、邊上有一口廢棄的洋灰槽。

下一句從台階寫到鞋子,鏡頭由大寫到小。鞋子是出入用的,腳脫在哪裏鞋子就在哪裏,亂七八糟地放置,三個台階都放,這是寫實的景象。而台階上為什麼要安排了木屐、拖鞋跟舊皮鞋?木屐是穿到外面用的,拖鞋是室內穿的,舊皮鞋是平常不太穿的,這些統統都在場景裏「淩亂地放著」,是一種沒有美感的設計,呈現不和諧、雜亂之感。

「極仄的三級台階」這句進入細部描寫。正常的日式房子應有一塊石頭的踏腳處,而這個家卻是「極仄的三級台階」,可見這裏又是不倫不類的改建貌,不僅踏腳處的材質不合常態,而且台階的尺寸,未顧慮長度、寬度,才會變得「極仄」。此處同樣顯現了沒有美感、而且不和諧之感。

「台階上的門……」一句將「台階上的門」另裝上一面紗門,用意也是以綠色的紗門搭上玻璃木門,造成的不和諧之感。

上面寫到台階的更細部分:台階上的紗門。再下一句的描寫就由大而小,就更小了。這個更小,是普遍性,所有的玻璃門上,日式房子的玻璃門都是小格子的,格成小四方形的玻璃,不是今天那種西洋式的房子,整面牆是玻璃牆。

這些小塊小塊的方玻璃,應該洗得很乾淨才好。要沒有的話,就很差了。目前所有的玻璃都已經許久未洗。而且還有更糟的一點,就是其中有幾塊是木板替制的。這是因為破了,沒有再照玻璃補上去。有些日式房子,拿紙板釘上去也有,或是拿木板釘上去。這個現象,在這個房子裏都看得到,所以到此為止,這個房子的視覺的部分大概都已經講完了。不管它是傳統的日式,還是後來的修改,都講在這裏頭。最後講的是,這個玻璃門,很多是一塊一塊,不是玻璃,而是木板。

然後是最後一筆,做一個結尾。這個講的道理跟剛才玻璃沒有洗差不多,就是沒有整理。最後這句話講的,是屋簷下和門楣間,這個位置必須把它固定,把它看得一清二楚才行。這個位置,就是這個一橫排的玻璃房子上頭,伸出來的地方,跟這個玻璃門的門頂、門楣之間,多半沒有光線,多半也沒有人注意去看它,更沒有人去理會它、整理它。這兩者之間,經常光線很暗,積的灰塵也很多,不整理的話一定灰塵最多。所以這個地方,牽結許多蜘蛛網。

這句話做為這一段的結尾,也因為這句話是所有「由大而小」裏頭的最小的地方,或者是最不容易看見的地方。其他的,攝影機一找就找到了,要找這裏,攝影機恐怕要稍微把鏡頭抬高一點,才找得到這更隱蔽的地方。

所以這一段寫了半天,無非也不過說寫個布景,寫個舞台的 stage set,只是如此。但當時的意思是想把這個普通的 stage set,改成可以讀的 stage set。

極少有人寫舞台劇把布景寫得可讀。瑞典的劇作家奧古斯·史特林堡(Angust Strindberg),有過三套的劇本,叫 The Road to Damascus,《到大馬士革去之路》,這幾個劇本都寫得極好,而且連布景都寫得好。他的這個三部劇,每一場的布景都像細心設計的圖畫。還有一個例外,是十九世紀的俄國作家契訶夫,他的《海鷗》(The Segull)的布景也寫得很好,也是像畫一樣。

自古以來,所有中國文學寫景,只有詩寫得好,小說寫得最差,幾乎沒有,就是舊小說寫景也幾乎沒有。散文也不好,人人都說,柳子厚山水,但他山水多半沒寫好,極少的幾篇,像〈鈷鉧潭記〉是不錯,其他景色美的不多,每篇都一樣。

中國人寫景,都放在詩上頭。詞和曲的景都不好,通通顧到別的事,尤其是曲,都在氣概上頭,景色不太管。《詩經》的景也不好,沒什麼景。屈賦也沒有景。所以傳統是不太能寫,但是唐詩以後就很好。

第二段就在於講圖畫。那麼圖畫更可以說,pictorial(畫意)很重要,而且真實也很重要,還有一點,需要言外之意。一個圖畫畫下來了,必須有象外之象才行。無論是文學,還是看任何圖畫,山水不只是山水。所以寫道風景,必須要有 allegory(寓言)才可以。

所以這段除了一個寫實的圖畫之外,還要有一個意思在裏面,就是衰老、苦痛。它的 allegorical meaning(寓意),特別放在了某一句話上。這個 key sentence 就在最後一句上。最後一句是衰老、醜陋,還有許多的痛苦在裏頭,不能夠排解,像蜘蛛網絡一樣。這一句的出現,是一個意象的出現。最後一句的任務,是讓它擔任 allegorical image(含寓意的意象)的用處。

然後這一段寫完之後,就整個一章突然結束,沒頭沒尾。也就是說,當它的任務完成之後,就像導演一樣對 camera 喊 cut。

這個「閉合」的問題又出來了。前面是「開」了,這裏突然地將它「合」起來,是要「突然」。這是因為下一章的關係,為了兩章之間的另外一種關係,第一章很快結束。

對談部分

文學其實就是藝術。文學對於語言的運用,已經超越了它平常作為溝通媒介的範疇。

白話文有很多限制,而文言文是海闊天空,怎麼寫都可以。白話文,五四的郁達夫寫得很好,但郁達夫也不是大白話,他的好完全因為他的文言文好。郁達夫的古文、舊文學真是好,比他的小說寫得好。趙樹理也寫的很好,可是他又受到白話的局限,只能寫鄉下的生活。一看趙樹理寫起文學批評,那不曉得是什麼文字。這兩位都是不必學的,學古文就好了,學到後來就是郁達夫,要投胎到什麼山東的鄉下,才能寫趙樹理那樣的白話。還有兩個人可以照著走。一個是豐子愷,他的白話也有很多西化在裏面,能夠變出一種彈性很大的散文來。第二個是做翻譯的,黎烈文。他翻譯的法國小說,那一手的現代語言帶出一條新的路子來,西化,而且通順。你想要寫得像黎烈文一樣,你先把文言文學好,先把中文學好,這是天經地義的。

我覺得小說題目、書名是最不重要的。就像一張畫,你不必認為這張畫要有什麼題目,中國哪一張山水畫有題目的?從來沒有。

「一個多風的下午」,我設定它是一九六六年四月十四日下午三點。大概小說裏邊每個人物設計的時候,前前後後什麼都要想,連他穿什麼衣服不寫進去都要想,想完了覺得沒有遺漏,認識他了,然後再寫。然後呢,經常什麼都沒用上。

平常在小說裏,地點容易在寫的時候據實描寫,但是寫小說的人寫到人物的時候,就常常會有修改,因人物據實的話,會有很多反而不夠藝術,常常寫的時候是兩三個人合訂成一個人,或者一個人分成兩三個人,甚至連性別都換來寫。很重要的小說裏頭應該也要寫到文化。小說裏邊能夠觸及到社會,這是很要緊的。社會之外,其他的文化,能夠牽涉到,當然是愈多愈好。

我完全不相信靈感。你要寫什麼,給你一個題目,就像靠科舉一樣,兩小時內寫出一篇文章出來。每天你給自己時間,要做什麼,你臨時去想。當然我不反對:臨時去想的時候,也許就是所謂的「靈感」。但絕不是說哪天靈感來了才拿筆,靈感不來了不拿筆,那種靈感實在是不足取的,恐怕也沒有那樣好的東西。

至於說寫之前要不要做一些策畫工作,這恐怕是每個人的寫法不同。像巴爾札克從來不做詳細的研究。我的看法是,選擇這條難走的路反而對我容易些,因為你先想好,後面就不必傷腦筋了,邊想邊寫就會落到後來,我自己就會手忙腳亂,你根本不知道寫下來的次序是什麼。吳梅的書裏就強調有些詞人詞寫得好,就是因為不會「手忙腳亂」,那麼我也同意這四個字,就是說準備的愈多就愈容易。對我來講,的確可能為一句話要準備個五六天,這個時間是無所謂的,人生的時間就用在這個上面嘛,多用一點無所謂。所以我是主張先想好。

然後,我認為所有的藝術到最後,好壞還不在於真與不真,這是基本而已。最難的是結構,這是一般作家不太去注意的問題,更是一般批評家或者讀者忽略的。最好的批評家最後看到的都是藝術品的結構。而且嚴格來說,結構並不機械化,結構就是美學。結構好的話,本身就是美了。

保持每天寫作的習慣,對自己的稿子不怕改。小說一天定稿四十個字。手記一天不會超過三百五十個字。我是一個很慢的讀者,我讀別人的書很慢,確實一天只能讀一兩頁。花很多時間,每讀一句我都停很久,就是要把一句話影像化,常常很多 text,試好幾次都不成功。沒抓準,要選一個準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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