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力《漢語詩律學》筆記(一)——導言
第一節 韻語的起源及其流變
散文以韻語為基礎,而韻語的產生遠在文字的產生之前。
相傳堯帝時期的《康衢歌》(《列子·仲尼篇》)、《擊壤歌》(《帝王世紀》)、《南風歌》(《聖證論》引《屍子》,又《家語》)也許都是假託。
- 《擊壤歌》的風格似乎也在戰國以後;不過,它也不會太晚,因為它用的韻是古韻之部字,以「息、食、哉」為韻,這種古韻決不是漢以後的人所能偽造的。
- 《南風歌》以「時、財」為韻,這種古韻決不是漢以後的人所能偽造的(偽造古韻最難,因為直至明末陳第以前,並沒有人意識到古今音韻之不同)。
- 總之,堯舜時代雖不一定能有這種風格的詩,卻一定已經有了詩歌的存在,假使這堯舜時代本身存在的話。
至於韻語,它在上古時代的發達,更是後代所不及的。這裡所謂韻語,除了詩歌之外,還包括著格言、俗諺,及一切有韻的文章。
- 古人著理論的書,有全部用韻語的,例如《老子》。
詩歌及其他韻文的用韻標準,大致可分為三個時期:
- 第一期:唐以前。
- 完全依照口語而押韻。
- 古今語音的不同,是清代以後的音韻學家所公認的。所以咱們讀上古的詩歌的時候,必須先假定每字的古音是什麼,然後念起來才覺得韻腳的諧和。
- 漢代用韻較寬。這有兩個可能的原因:
- 第一是押韻只求近似,並不求其十分諧和;
- 第二是偶然模仿古韻,以致古代可押的也押,當代口語可押的也押,韻自然寬了。
- 到了六朝,用韻又漸漸趨向於嚴。這是時代的風氣,和實際口語韻部的多少是沒有關係的。
- 第二期:唐以後,至五四運動以前。
- 除了詞曲及俗文學之外,韻文的押韻,必須依照韻書,不能專以口語為標準。
- 隋陸法言的《切韻》後來改稱《唐韻》,已經成為押韻的標準,尤其是近體詩押韻的標準。
- 《唐韻》共有二百零六個韻,但是,唐朝規定有些韻可以同用,凡同用的兩個或三個韻,做詩的人就把它們當做一個韻看待,所以實際上只有一百一十二個韻。
- 到了宋朝,《唐韻》改稱《廣韻》,其中文韻和欣韻、穩韻和隱韻、問韻和焮韻、物韻和迄韻,都同用了,實際上剩下一百零八個韻。
- 到了元末,索性泯滅了二百零六韻的痕跡,把同用的韻都合併起來,又毫無理由地合併了迥韻和拯韻、徑韻和證韻,於是只剩下一百零六個韻。這一百零六個韻就是普通所謂「詩韻」,一直沿用至今。
- 唐朝初年,詩人用韻還是和六朝一樣,並沒有以韻書為標準。大約從開元天寶以後,用韻才完全依照了韻書。
- 詞曲因為不受科舉的拘束,所以用韻另以口語為標準。
- 詞是所謂詩餘,曲又有人稱為詞餘。
- 第三期:五四運動以後
- 除了舊體詩之外,又回到了第一期的風氣,完全以口語為標準。
- 在今天,我們肯定了普通話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,但是在當時並沒有這個規定。
- 遇到作者不是北方人的時候,他的詩常常不知不覺地用了一些方音來押韻。
- 除非寫方言的白話詩,否則還應該以一種新的詩韻為標準。這種新詩韻和舊詩韻的性質並不相同:舊的詩韻是武斷的(最初也許武斷性很小,宋以後就大大地違反口語了),新的詩韻是以現代的北京實際語音為標準的。這樣,才不至於弄成四不像的韻語。
第二節 平仄和對仗
平仄和對仗,是近體詩中最講究的兩件事;古體詩中,也不能完全不講究它們。新詩雖然是一切都解放了,但是,就漢語來說,有了字音就不可能沒有平仄,單音詞多了也很容易形成整齊的對仗。
平仄
平仄是一種聲調的關係。
- 相傳沈約最初發現在漢語裡共有四個聲調,就是平聲、上聲、去聲和入聲。
- 又相傳「仄聲」這個名稱也是沈約起的。
- 有人說,「仄」就是「側」,「側」就是不平。
- 仄聲和平聲相對立,換句話說,仄聲就是上去入三聲的總名。
- 依近體詩的規矩,是以每兩個字為一個節奏,平仄遞用。
- 假定一句詩的第一第二字是平聲,那麼,第三第四字就應該都是仄聲;如果第一第二字都是仄聲,第三第四字就應該都是平聲。
為什麼上去入三聲合成一類(仄聲),而平聲自成一類?
- 應該先知道聲調的性質。
- 聲調自然是以(音高)為主要的特徵,但是長短和升降也有關係。
- 依中古聲調的情形來看,上古的聲調大約只有兩大類,就是平聲和入聲。
- 中古的上聲最大部分是平聲變來的,極小部分是入聲變來的;
- 中古的去聲大部分是入聲變來的,小部分是平聲變來的(或者是由平聲經過了上聲再轉到去聲)。
- 等到平入兩聲演化為平上去入四聲這個過程完成了的時候,依我們的設想,平聲是長的,不升不降的;上去入三聲都是短的,或升或降的。這樣,自然地分為平仄兩類了。
- 「平」字指的是不升不降,「仄」字指的是不平,也就是或升或降。
- 如果我們的設想不錯,平仄選用也就是長短遞用,平調與升降調或促調遞用。
為什麼平仄遞用可以構成詩的節奏?
- 和長短遞用是有密切關係的。
- 像希臘語和拉丁語,以長短音為要素,詩歌講究短長律或長短律。
- 由此看來,漢語近體詩中的「仄仄平平」乃是一種短長律,「平平仄仄」乃是一種長短律。
五言古詩雖然不很講究平仄,但五平調或四平調仍是盡可能地避免的,否則就嫌單調了。五仄調或四仄調比較地常見,因為仄聲還有上去入的分別,它們或升,或降,或特別短促,就不十分單調。
近體詩喜歡用平聲做韻腳,因為平聲是一個長音,便於曼聲歌唱的緣故。
對仗
對仗,大致說起來,就是語言的排偶,或駢儷。「仗」字的意義是從儀仗來的;儀仗兩兩相對,所以兩兩相對的語句叫做對仗。
排偶
- 自從有了語言,也就有了排偶,因為人事和物情有許多是天然相配的。
- 漢語的排偶卻有一種特性:因為漢語是單音語,所以排比起來可以弄得非常整齊,一音對一音,不多不少。有了這種特性,漢語的駢語就非常發達。
- 到了六朝,駢儷的風氣更盛。賦和駢體文,是避同字的駢語和不避同字的駢語同時並用的。但當其不避同字的時候,只能限於「之、而、以、於」一類的虛字了。
- 漢魏六朝的古詩,也像賦和駢體文一樣,有時避同字,有時不避同字。
- 唐以後的古體詩,自然都依照這個規矩。
但是,近體詩裡的對仗,卻和古體詩裡的駢語頗有不同。
近體詩的對仗之所以不同於普通的駢語,因為它有兩個特點:
- 第一,它一定要避同字。
- 第二,它一定要講究平仄相對(平對仄,仄對平)。
對仗有寬對和工對的區別:
- 寬對只要以名詞對名詞、動詞對動詞、形容詞對形容詞,就成;
- 工對必須把事物分為若干種類,只用同類的詞相對。
順帶談一談對聯
- 對聯其實就是來自近體詩的對仗,不過對聯更趨向於工對。
- 再者,對聯的節奏也有更多的變化,字數也可任意延長,也可偶然不避同字。
第三節 詩句的字數
漢語每字只有一個音節,所以漢語詩句的字數也就是詩句的音數。
在西洋,詩句的音數極為人們所重視:英詩每句普通是八個音或十個音,法詩每句往往多至十二個音。
- 嚴格地說,西洋詩裡不該論句,只該論行,因為每句不一定只佔一行,每行也不一定只容一句。每行的末一個音節才押韻,所以西洋詩論句是沒有意義的。
漢語的詩押韻總在句末,沒有跨行;雖然也有合兩句意義始足的例子,但依漢人的心理,仍然可以當作兩句看待,所以漢語的詩是可以論句的。
依普通的說法,漢語的詩是由四言、五言,而演變至於七言。
- 雖然漢語詩句的字數有少至二言,多至十一言的,不過,少於四言或多於七言的句子只是偶然插入於四言詩、五言詩或七言詩中,並不能全篇一律用二言或三言、九言或十一言。
- 全篇用三言的詩歌,只有漢代的歌謠,如郊祀歌等,例如《漢書》裡的《天馬歌》。
《詩經》以四言為主,但是有些地方已經摻雜了五言、六言和七言。
在《楚辭》中,我們看見了許多五言、六言和七言。我們不能說《楚辭》就是五言詩和七言詩的開始:
- 第一,因為有這「兮」字的難題;
- 第二,因為大多數的詩篇都未能全篇一律。
一般人以為五言詩始於李陵《與蘇武詩》,換句話說,就是始於西漢。《古詩十九首》,有人說是枚乘所作,也是始於西漢。但是又有人疑心李陵的詩是偽托,《古詩十九首》也不是枚乘所作。這樣,真正全篇五言的五言詩也許是出於東漢,大約在公元第一世紀至第二世紀之間。
至於七言詩,也有人說是始於西漢,相傳《柏梁詩》是漢武帝和群臣聯句。這詩也有人疑心是偽作。但從押韻上說,正是先秦古韻,可見這即使不出於武帝時代,也不會相差太遠。
由此看來,七言詩的起源,似乎比五言詩更早,至少是和五言詩同時,這是頗可怪的一件事。
- 這上頭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。
- 原來韻文的要素不在於句,而在於韻。有了韻腳,韻文的節奏就算有了一個安頓;沒有韻腳,雖然成句,詩的節奏還是沒有完。依照這個說法,咱們研究詩句的時候,應該以有韻腳的地方為一句的終結。
- 漢代的七言詩句句為韻,就只有七個字一句,比隔句為韻的五言詩倒反顯得短了。這種七言詩即使出於五言詩以前,也毫不足怪。事實上,從《柏梁詩》直到魏文帝的《燕歌行》,都是句句為韻的。
- 依現存的史料觀察,直到鮑照,才有隔句為韻的七言詩,例如《擬行路難》。由此看來,真正的七言詩(如唐代七言詩的常題)是始於南北朝,約在公元第五世紀。
西洋詩普通是每行八個音至十二個音,漢語的詩每句是四言至七言,比較起來,似乎西洋詩的氣比漢語詩的氣長些。實際上恰恰相反:若依一韻為一行的說法,隔句為韻的漢語詩,四言即等於八個音一行,五言即等於十個音一行,七言即等於十四個音一行。
雜言詩,也就是長短句。
- 無論漢語詩還是西洋詩,每句或每行音數相等者總算是整體,音數不相等者(長短句)總算是變體。但是漢語詩的長短句來源很早,《詩經》就有了。
- 唐以後的雜言詩大致可分為兩種:
- 一種是在七言詩中偶然摻雜著少數的五言或三言;
- 另一種是在七言詩中隨意運用三言、四言、五言、六言,甚至於少到二言,多到八言、九言、十一言,極錯綜變化之妙,頗可稱為有韻的散文。
- 注意:像上述的兩種雜言詩一律被稱為七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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